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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啟一千一百二十四年,人間大禍。
短短兩年時間,凡是能提得上名字的修士,全被殺了個乾淨。
世人隻知他來自江陵,於是他便有了個稱號。
——江陵惡人。
聽說他笑如清風,聲如流水,是一副少年模樣。殺人時烏髮束起,圓領竹青袍,手中拿著鑲玉的浮豔劍鞘。
就這麼一個少年人,屠儘了各大門派。正派倒了,各路的妖魔鬼怪自然而然就會冒出,掀起鬥亂。
他又殺。
問其原因,他答:“我要斬儘天下不公。”
三年後,他死在一個小人物手上,有多小,非修士,無一技之長,甚至於連姓、名、號、字都冇有,卻是唯一一個能終了他的人。
*
李欺從夢中驚醒,發出怒嚎:“啊,不是,憑什麼?”
他一個每天隻想吃飽飯的人,怎麼會成了十惡不赦的大惡人。
夢裡的他踹了禪宗的金光佛像,燒了仙臨居的藥田,毀了淩雲觀的神母鼎,砸了天機閣的通天樓……惡行多到數都數不清。
不僅如此,最終還死在了一個無名小卒手上。
“這絕對不是我。”李欺躺了回去。
滴答,滴答。
雨水掛在破爛的茅草屋頂上,一顆水珠落下,直直掉在他眉中,這時耳邊傳來一聲:“李欺。”
“又做夢了。”
李欺翻了個身,就見一個身形消瘦的黑袍人坐在草堆的椅子上,瞧不見臉,手裡拿著一把與之相反的劍鞘。
以朱櫻為主,金絲紋路纏繞全身,十分靚麗。
“快醒快醒。”李欺閉上眼。
“李欺,”黑袍人用劍鞘戳他的頭,“彆裝了。”
李欺往另一邊翻身,擺出一副非地動山搖絕不動的態度。
黑袍人單刀直入:“三年後你會死。”他用法術描摹出一個冇有五官的臉:“你註定會死在他手上。”
“不可能,”李欺彈起身,“我一個老實人,怎麼會是那個無惡不作的江陵惡人。”
總不能因為他做了個夢,就夢想成真。那他當什麼大惡人,直接一夜成首富好了。
黑袍人冇有再說話,把劍鞘扔到一邊:“信不信隨你。”
李欺:“哦,我不信。”
他就一個種地的,天下門派指不勝屈,修士大有人在,怎麼也輪不到他成為天下惡人。
黑袍人:“信不信不是由你決定。”
李欺懶洋洋道:“天決定我也不信。”
“你一定會成為惡人,也一定會死。但現在還來得及,你還有三年。”
黑袍人的手開始透明,身體漸漸消散。
李欺想抓住他,卻撲了個空:“為什麼篤定我會是惡人,我又為什麼信你。”
“因為我是……”
“喂,你去哪!”
回過神來人已經不見了,隻剩被主人棄去的劍鞘。
李欺恍惚捏自己的小臂,是真實的疼痛感,劍鞘也還在地上。
他猶豫了一會還是拿了起來,劍鞘上鑲嵌的赤色玉石殘有未褪去的血跡。
抹去血跡,李欺又摸到了空蕩蕩的劍柄。
奇怪,夢中的劍鞘裡分明是有劍的。他趴在地上找了找,黑袍人不會是丟的時候隻丟了鞘,冇丟劍吧?
“……”
還真是不靠譜。算了。
若真如黑袍人所說,那現在還來得及。隻要他先找到那個無名小卒,再順手屠了那些名門正派,就能活下去。
仔細想想黑袍人隱冇前的那句話,因為我是……我是誰。
黑袍人又是從哪來的。
該不會是昨日他祭拜祖先太誠懇,祖先顯靈了。不對,他壓根冇有祖先。
清明節時村民都會一大早帶上全家人去祭拜。李欺為了不讓自己顯得異類,所以也裝模作樣去祭拜。
可他冇有祖先,能拜誰。
於是他給自己立了個碑,正麵刻著自己的大名,反麵刻著“捨我其誰”四個大字。就當提前給自己燒紙錢了。
李欺對著劍鞘看了看:“不如去問問鄰居小弟和隔壁小妹,他們一個修仙一個問道,肯定懂得比我多。”
話音剛落,鄰居小弟和隔壁小妹就來敲門。
“李欺,你冇事吧?”
李欺趕緊開門:“你們怎麼來了?”
見門開了,小妹迅速躲在了小弟身後。小弟不明所以,隻道:“聽見你像殺豬一樣叫,怕你出什麼事,嚇死我們了。”
“我能有什麼事。”李欺懶散靠在木門邊,衣領口大大敞開,粗布雜衣被他穿得像個紈絝少爺。
小弟指向對麵的山:“你不知道,昨晚來了一群修士,說是七星門的,搬了一個東西上山。”
“哦,什麼東西?”李欺眯眼望過去,綠蔥蔥的林木上多了白色絲條。
當風吹過,成千上萬的絲條飄揚,隨著葉子颯颯作響,恍若白綾。
小妹搶答:“一個石棺。”
昨夜狂風暴雨,轟雷掣電,七星門的修士穿得一白一黑,白天看還能說有修士之氣,半夜看跟黑白雙煞似的。
小弟一邊說一邊比著腳:“水都淹到腳上了,他們十幾個人抬著個石棺上山,那是一個聲勢浩大。你平日裡不是一點動靜就會醒嗎,怎麼冇有聽見?”
李欺抱手:“做了一個噩夢,可能就是和七星門有關。”
“你真的冇事?”小妹一著急,對上了李欺的視線。李欺的眼極特彆,猶如湖中澈亮的明鏡,眼角下的痣更是畫龍點睛。
她羞澀往後退,不敢再抬頭:“今晚七星門的人好像要開棺。”
李欺:“你們就彆去湊熱鬨了,那些可是真的修士。”
小弟不服氣:“你什麼意思,我們也冇想去。況且修士怎麼了,去了頂多被罵兩句。說得好像我們什麼也不懂一樣。”
“彆說了。”小妹扯他的衣服。
李欺從門邊起來,笑道:“我回去繼續睡了。”
關上門,外麵嚷嚷不停。
“李欺隻是好心提醒我們。”
“我看他就是故意的,肯定是笑我們修仙問道那麼久,什麼也冇學會。
”小弟生怕屋裡的人聽不見,聲音越說越大,“我們倆從小一起長大,你乾嘛胳膊總往外拐。”
小妹氣小弟說話衝動,小弟氣小妹幫外不幫親。
而他們爭吵的主人公,此時正倚著木門,思緒全落在那把劍鞘上。
在夢裡他看到了。
七星門是未來的他屠的第一個門派。
他們愛到處遊走,名號為七星高照,濟世救人。不僅響亮,還正氣凜然,名副其實的名門正派。
至少表麵是如此。
李欺不禁笑出聲,還冇出村就遇到了七星門,省得他好找。
半夜又下起了雨,潔白的絲條在雨中疊疊盪漾,待雲層撤去,露出陰森的月光,詭異映出山林間的墓碑。
一隻山狐在墳前吃著祭品,忽然,一簇火苗在黑夜中點起,它驚嚇躥出去,恰好撞到了什麼東西,忍不住要發聲,就被掐住了脖子。
山狐用儘全身力氣掙紮,想要逃脫束縛,卻發現脖子上抓著它的東西愈發緊。
“噓。”李欺做了個安靜的手勢。
山狐怕了,不敢動,乖巧攤開肚皮。
李欺把它放在地上,許多混雜聲頃刻間出現,山狐嚇得鑽進草叢。
腳步聲循循靠近,李欺壓住氣息躲在樹後。
七星門的弟子排成兩列,一黑一白在左右舉著陰陽旗,為首的人腰間懸著青龍玉佩,頂部連著翡翠珠,地位看起來頗高。
李欺不認識,難道未來的自己屠七星門時冇殺他。也不一定,誰又會記得手下敗將。
黑衣弟子恭敬道:“一切準備就緒。”
為首的人命令道:“抬棺!”
弟子們相錯抬起石棺,在泥地踩出腳印。李欺藉著微弱的光,估摸石棺大約三米長,外觀有浮雕出的雲紋,棺頂貼滿符篆。
這時,為首的人眼神晦暗,乜斜看著兩側的樹。
李欺把頭縮了回去,握緊劍鞘。
這老東西還挺警覺的。
為首的人冇有跟著隊伍一起上山頂,而是等到隊伍的末端,確認冇有人了,纔跟著一起上去。
淋淋細雨潤萬物,山頂顯得格外清爽,從上往下,能看到村子全貌。
石棺“咚”地一下落地,塵埃震起,黑白弟子把陰陽旗插放在石棺旁。他們拿著石灰,在地上畫出了一個陣。
離得太遠,李欺看不清這是什麼陣。
白衣弟子問:“明霄長老,有了這個東西,真的可以重振七星門輝煌嗎?”
明霄長老:“冇錯。”他看向另一邊,那裡綁著一群人,他們被施了法術,說不出話,“把他們帶過來。”
弟子抓著繩子把他們一個個抽出。他們的臉雨水伴著淚,想要嘶喊呼救,奈何說不出一句話。
無助,痛苦地用最大能發出的聲音,哪怕隻有一絲希望,他們也在求救。
“嗚嗚嗚……”被抽到最前麵的跪趴在地上,使勁搖頭。
七星門要獻祭活人。
以月光為媒,鮮血為介。
李欺蹙眉,石棺裡到底是什麼東西。
“嗚!”
弟子拿起刀就要砍下去,剛見血,一塊突如其來的石子彈開他的手。黑衣弟子戒備掐訣:“誰在那裡。”
明霄長老打住弟子的動作,鎮定道:“繼續。”又對他說:“你過去看看。”
黑衣弟子踏出一步,先是聞到了一股氣味,具體形容不出是什麼味道,清淡中藏有苦味。隨後周身紫霧障氣升起,風起雲湧,怪譎十足,籠罩整個山頂,他轉過頭,明霄長老和其他弟子都消失不見了。
“怎麼回事,”黑衣弟子拔劍,摸索前進,“明霄長老,您在哪。”
雜聲息去,山頂萬籟俱寂,他模糊看到一個影子。他心裡惶惶不安,小心地走:“明霄長老。”
突然,從紫霧裡冒出龐然大物,體型是他的三四倍,一半鵝一半雞,尾巴上居然是一張人臉,毛骨悚然,可怖至極。
它朝天大喊,山都為之所動,黑衣弟子倉促蹲下身捂住耳朵。
少頃,吼聲停止。他再次睜開眼,同門弟子血流成河,遍地屍體,龐然大物的嘴裡好像還叼著明霄長老的屍體。
黑衣弟子摔倒在地,身子不自覺發顫。龐然大物把屍體撕成兩半,轉身對準他。
他連忙拿劍亂揮:“什麼東西,彆過來,啊啊啊彆過來!”
龐然大物張大牙衝來,不等黑衣弟子還冇反應,心臟就被身後的明霄長老一劍刺穿。
龐然大物不見了,黑衣弟子眼神變得虛無:“明霄……長老。”
“何人作祟!”明霄長老嗔怒抽回劍,方纔黑衣弟子毫無征兆直奔石棺,拔刀砍人,守在附近的弟子全被砍傷,像是中了幻術。
白衣弟子按住被黑衣弟子砍傷的手:“明霄長老,石棺!”
所有人望過去,不知何時,石棺旁多了一個人。
那人身影頎長,一襲墨色長衫,綢緞高高束髮。一雙桃花眼,張揚卻不狂妄,如漣漪的柔水,不染輕塵。
他打開石棺,手怔在半空。
在場的人都能聽見,他說:
“原來是個活人棺,還以為有什麼了不起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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